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鄭立穎

　　發(fā)于2025.1.13總第1172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我想放空一段時間。”2024年4月，路易吉·曼吉奧內在發(fā)給友人的一段錄音中表示。自那之后，他漸漸切斷了與家人和朋友們的聯系。

　　直到7個月后，曼吉奧內重新出現在紐約曼哈頓中城的街道上。他身著黑色連帽衫、頭戴黑色面罩、背著灰色書包，在清晨呼嘯的寒風中來回踱步。

　　外界后來才知道，此時的曼吉奧內隨身攜帶著一本詳細的殺人計劃筆記本。其中寫道：“在一年一度的寄生蟲數錢大會上，干掉一名首席執(zhí)行官，而且是要定點的、精準的、不會傷及無辜的……”

　　更為不幸的是，沒過多久，曼吉奧內找到了“目標”。

　　有預謀的刺殺

　　當地時間2024年12月4日早上6時45分，曼吉奧內突然停住了腳步。

　　美國聯合健康保險公司首席執(zhí)行官(CEO)布萊恩·湯普森身著寶藍色西服，從街對面的萬豪酒店，步行來到希爾頓酒店。這里即將舉行聯合健康保險年度投資者大會。湯普森臨進入酒店大門時，子彈從背后襲來。湯普森踉蹌了幾步，在墻角倒下。槍擊再次開始，子彈繼續(xù)射向倒下的湯普森。

　　確認湯普森中彈后，曼吉奧內騎上共享單車逃離了現場。而后，他搭乘一輛出租車前往公共汽車總站，警方猜測他離開了紐約，因為在那之后，曼吉奧內再未出現在汽車站的視頻監(jiān)控中。

　　槍擊案發(fā)生后，警察抵達案發(fā)現場，發(fā)現湯普森傷勢嚴重，背部和腿部中彈。隨后，湯普森在醫(yī)院接受短暫治療后被宣布死亡。

　　案發(fā)現場，一些奇怪的痕跡似乎指向了兇手的某些動機。警方發(fā)現了3枚用過的彈殼和3枚未使用的子彈，彈殼上分別刻有“拖延”(delay)、“辯護”(defend)和“駁回”(depose)的字樣。其中，“辯護”出現在擊中湯普森的子彈彈殼上，而“拖延”則刻在一枚未使用的子彈上。

　　這三個以字母D開頭的單詞，和保險業(yè)流行的一句行話極為類似，即“拖延、拒絕、辯護”(delay、 deny、defend)。這句話指的是當遇到投保者申請理賠時，保險公司拒絕理賠的“三步走戰(zhàn)略”：拖延時間，找理由拒絕，再不行就前往法院起訴辯護。

　　2010年，美國羅格斯大學法學院教授杰伊·費恩曼曾出版《拖延、拒絕、辯護：保險公司為何不賠付以及你能采取什么措施》一書，對上述現象進行了詳細闡述。該書將這些做法歸因于行業(yè)結構和目標的變化，而這些變化的主要驅動來自提高收益和削減成本。費恩曼還提到，保險已不再是一種安全網，而是變成了蜘蛛網，既黏糊又復雜，其目的已不僅是提供援助，也是設下陷阱誘捕他人。

　　聯合健康保險公司正是美國醫(yī)療保險巨頭之一，目前為4900萬美國人提供保險服務。2023年財報顯示，公司收入高達近2810億美元。倒在槍口下的布萊恩·湯普森今年50歲，自2021年4月起擔任聯合健康保險公司的CEO。在湯普森的領導下，聯合健康保險公司利潤不斷增長，從2021年的120億美元躍升至2023年的160多億美元。2023年，湯普森本人的年薪也高達1020萬美元。

　　但在湯普森任內，聯合健康保險公司的風評卻不斷遭遇危機。尤其是2021年該公司計劃拒絕支付“非緊急”急診室費用后，美國醫(yī)院協(xié)會公開發(fā)表譴責。此外，湯普森領導下的聯合健康保險還開始使用人工智能技術進行自動拒賠，導致很多患者無法獲得必要的醫(yī)療服務。2023年，該公司收到了一份集體訴訟，被指控“明知道人工智能技術的錯誤率高達90%，卻仍繼續(xù)使用”。

　　據湯普森身邊的同事透露，在被殺害前，他已經意識到投保者們的不滿，而湯普森也是少數幾個想對此采取行動的醫(yī)療高管之一。只是，沒能等到他采取有效行動，慘案已經發(fā)生。

　　“這似乎不是隨機的暴力行為?！奔~約警察局局長杰西卡·蒂施在案發(fā)當天公開表示，“現場所有跡象都表明，這是一次有預謀、有計劃、有針對性的襲擊?！?/p>

　　“不得不做的事”

　　此次案件的發(fā)生地，位于紐約最繁華、監(jiān)控最嚴密的街區(qū)之一，紐約警方也擁有使用監(jiān)控攝像機、無人機圖像技術以及抓捕罪犯的豐富經驗。但這一次，兇手卻在光天化日之下逃之夭夭?！胺缸锵右扇丝此剖炀氄莆諛屩褂眉夹g?！本竭€表示，兇手非常擅長避開攝像頭。

　　繁華街區(qū)密布的攝像頭拍下的視頻，大多只留下了槍手一襲黑衣的身影，沒有一幀拍到面部。警方派出了幾十位警員、警犬和無人機在紐約進行搜索，同時呼吁全國各地提供線索。

　　兇手蒙面作案并逃離后，警方發(fā)布的唯一一張露臉照，是追蹤到兇手在紐約所住的旅館時的照片。兇手拉下了面罩，和前臺工作人員笑談，神情輕松。

　　盡管警方全方位搜查，但直到案發(fā)5天后，才將兇手逮捕。當地時間2024年12月9日9時，在紐約市以西約450公里的賓夕法尼亞州阿爾圖納警察局，兩位警察闖入普蘭克東路407號的一家麥當勞，站在了一位年輕人面前。

　　也正是基于警方發(fā)布的照片，麥當勞的工作人員心生疑竇，并向警方報案。

　　進入這家麥當勞時，曼吉奧內戴著藍色醫(yī)用口罩，專注地盯著桌上的銀色筆記本電腦，腳邊的地上還放著一個背包?！澳闱皫滋烊ミ^紐約嗎？”一位警察問道。曼吉奧內抬起頭，他的長相和神情讓警察確定，兇手找著了。

　　通過對曼吉奧內隨身物品的搜查，警方還發(fā)現了一把3D打印手槍和消聲器、幾張假證件以及一份曼吉奧內手寫的抨擊美國醫(yī)保體制的宣言。這份宣言共262個單詞，重點批判了美國的醫(yī)療系統(tǒng)，指出盡管醫(yī)療成本高昂，美國的國民平均壽命卻排名靠后。他特別提到聯合健康保險公司的市值，稱其為美國最大的企業(yè)之一。

　　曼吉奧內指出，當前的問題不在于人們是否了解現狀，而是“權力之間的博弈”。在宣言的最后，他表示：“我為造成的任何沖突和創(chuàng)傷表示歉意，但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這些寄生蟲罪有應得?！?/p>

　　宣言內容還包括：曼吉奧內將獨自策劃并執(zhí)行一項行動，需要用到“社會工程學、CAD技術(計算機輔助技術)以及極大的耐心”。

　　南佛羅里達大學犯罪學教授布萊安娜· ?？怂拐J為，現有的證據表明，槍手正在將自己視為“蝙蝠俠式的人物”，試圖為自己代表的群體“討一個公道”。

　　“拖延、拒絕、辯護”

　　“美國的醫(yī)療保健體系存在缺陷，需要進行改革?！睖丈龃毯螅摵辖】导瘓FCEO安德魯·維蒂坦言，“我們知道，我們的醫(yī)保體系未能達到應有的效果，我們理解人們對它的不滿。沒有國家會設計出像我們現在這樣的體系，這是幾十年拼湊而成的?！?/p>

　　美國的公共醫(yī)保體系經歷了漫長的演變過程。其起點為富蘭克林·羅斯福執(zhí)政時期推出的只有養(yǎng)老保險的《社會保障法案》，此后約翰遜政府推動通過了《社會保障法案》修正案，從而設立了醫(yī)療保險(Medicare)和醫(yī)療補助(Medicaid)項目，但這兩個項目主要覆蓋人群為老年人、殘疾人和低收入群體。

　　大多數美國人還是依靠雇主和個人購買的商業(yè)保險，這也是歷史因素造成的。二戰(zhàn)期間，由于工人減少，雇主發(fā)現提供醫(yī)療保險是吸引員工的一種方式。此外，由于戰(zhàn)時征收的稅款非常高，而公司向員工提供醫(yī)療保險福利可以免稅。由此，商業(yè)保險在美國醫(yī)保中逐漸起到主導作用。

　　到了克林頓政府時期，政府借助《平衡預算法案》中的“兒童醫(yī)療保險計劃”將低收入家庭兒童納入“醫(yī)療補助”項目。小布什政府則在“醫(yī)療保險”項目中建立個人醫(yī)療儲蓄賬戶，對商業(yè)保險為主的模式進行微調，形成了今天美國醫(yī)保體系的基本格局。

　　近十年來，奧巴馬、特朗普、拜登政府及歷屆國會圍繞《平價醫(yī)療法案》的博弈，讓美國醫(yī)保體系的問題更加凸顯。該法案的初衷是通過擴大公共醫(yī)保覆蓋面和降低醫(yī)療開支，減少美國無醫(yī)療保險的人群比例，降低美國醫(yī)療衛(wèi)生服務總費用的增長趨勢。

　　就具體效果而言，《平價醫(yī)療法案》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美國人的未參保率。但由于長期以來商業(yè)保險為主導的醫(yī)保模式，直到現在，美國雖然是醫(yī)療技術最發(fā)達的國家，卻也是發(fā)達經濟體中唯一一個沒有實現全民醫(yī)保的國家。除了為老年人、殘疾人、低收入群體提供的醫(yī)療保險和醫(yī)療補助項目，大多數人依然是通過購買商業(yè)保險來滿足醫(yī)療需求。根據美國人口普查局的數據，美國的保險覆蓋率大約為92%，其中商業(yè)醫(yī)療保險占比高達65.4%。

　　幾十年來，醫(yī)療保險公司也已飽受詬病。美國商業(yè)醫(yī)保費用繁雜，大致由三部分組成：保費，即每月定期繳納的金額；自付額，即支付夠了每年定額之后，才能報銷醫(yī)療費用；共付額，投保人需要與保險公司共同分擔一些昂貴的藥物費用。就這些費用而言，以營利為目的的保險公司會每年進行上調，過去20多年間的上漲幅度遠超通貨膨脹率。僅就保費而言，根據美國凱撒家庭基金會(KFF)的統(tǒng)計，2024年，美國家庭醫(yī)療保險的平均保費為每年25572美元，單身員工為8951美元，分別比上一年上漲7%和6%。

　　此外，保險公司制定的復雜的賠付規(guī)則和套路背后還潛藏著隱患：投保人即便付夠了錢，也不意味著就一定能得到賠付。投保人在治療前，還得向保險公司申請，且面臨很高的拒賠風險。

　　根據幫助用戶比較保險成本的網站ValuePenguin發(fā)布的數據，湯普森領導下的聯合健康保險拒賠率是業(yè)內最高的，達到32%，是行業(yè)平均水平(16%)的兩倍。

　　如果保險公司拒絕賠付，投保人就只能自己支付高昂的醫(yī)療費用，或者去法院進行起訴。當強大的保險公司面對個人時，“拖延、拒絕、辯護”的招數便開始反復施展，復雜的程序之下，大多數人只能無奈放棄索賠。

　　根據美國凱撒家庭基金會的另一項統(tǒng)計，約有2000萬美國成年人背負醫(yī)療債務，醫(yī)療債務也成了美國申請個人破產的主要原因之一。

　　“美國的醫(yī)療太貴了”

　　值得關注的是，曼吉奧內并不是聯合健康保險的受保人。他的人生經歷，也很難與槍擊案兇手聯系在一起。

　　1998年5月，曼吉奧內出生在馬里蘭州巴爾的摩。他來自當地一個顯赫的意大利裔家族，祖父是一位白手起家的房地產開發(fā)商，擁有鄉(xiāng)村俱樂部、療養(yǎng)院和一家廣播電臺，祖母則是一位慈善家。

　　作為“富三代”的曼吉奧內，一路接受精英教育，曾就讀于巴爾的摩的一所精英男校。在校期間，曼吉奧內擅長運動，參加過摔跤比賽，還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并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在畢業(yè)典禮上致辭，告訴臺下的同學們“要提出新想法，并挑戰(zhàn)周圍世界”。

　　這之后，曼吉奧內被賓夕法尼亞大學錄取。賓夕法尼亞大學是美國八所常春藤盟校之一。僅用了四年時間，曼吉奧內便獲得了計算機科學碩士和學士學位以及數學輔修學士學位。畢業(yè)前，他還在斯坦福大學兼任人工智能預科課程的助教。

　　2020年曼吉奧內畢業(yè)后，入職了一家提供在線購車服務的公司TrueCar，擔任數據工程師一職。該公司可以遠程工作，曼吉奧內自此搬到了夏威夷州首府檀香山，居住在一家名為“沖浪歇息”的共享生活空間。

　　這家共享生活空間的創(chuàng)始人和經營者馬丁，對曼吉奧內印象深刻?！奥獖W內是個非常體貼、富有同情心的人。我和他進行過多次長時間的深入交談，我們不僅談論世界形勢，還討論我們可以做些什么來改善社會?！瘪R丁回憶道。

　　轉折發(fā)生在一次集體沖浪課之后。那次課程上，曼吉奧內拉傷了背，加劇了長期存在的脊椎問題。那幾個月，他一直在咨詢醫(yī)生，嘗試各種療法，但疼痛仍在繼續(xù)，甚至有幾天不得不癱瘓在床。

　　2023年夏天，由于背部疾病惡化，曼吉奧內決定回到東海岸做手術。

　　馬丁發(fā)短信詢問他情況如何，曼吉奧內回復了一個笑臉表情符號，還發(fā)過來他的脊柱X光片，顯示人體脊柱中有好幾個螺釘。曼吉奧內告訴馬丁，希望在夏威夷通過鍛煉和改變生活方式來避免再做“使他衰弱”的手術。

　　自那以后，曼吉奧內去了夏威夷的許多島嶼旅行，看望馬里蘭州的家人，然后在2024年年初踏上了亞洲之行，包括泰國和日本。

　　在旅行中，曼吉奧內曾與一位住在英國的作家古爾溫德· 博加爾交談過。兩人還在2024年5月初進行了大約兩個小時的視頻通話。在這次談話中，曼吉奧內曾簡短地對博加爾提到，“美國的醫(yī)療太貴了，羨慕英國的國有化醫(yī)療系統(tǒng)”。

　　在博加爾的印象中，除了曼吉奧內的好奇心和善良，博加爾還尤其注意到，“他對未來抱有深切的憂慮，并秉持著改善自己和世界的決心”。

　　據推測，曼吉奧內對保險公司的不滿，很可能就是源自他背部的疼痛。而后，他在同保險及醫(yī)療機構打交道的過程中，對整個醫(yī)保體系的憤怒日漸加劇，并最終走上了“刺殺CEO”的道路。

　　“詭異的狂歡”

　　2024年12月4日，曼吉奧內的槍口，對準了湯普森。而這場血腥的暴力案件，卻引發(fā)了一場“詭異的狂歡”。

　　“苦醫(yī)療保險制度久矣”的美國民眾，將曼吉奧內追捧為“民間英雄”和“當代羅賓漢”。甚至有人認為，曼吉奧內本可以過著“富三代”的生活，卻代表飽受醫(yī)保制度之苦的民眾射出反抗的子彈。從西雅圖街頭到芝加哥北部的企業(yè)外墻上，到處都是關于曼吉奧內的涂鴉；波士頓一場搖滾音樂會上，曼吉奧內的照片被投影到墻上時，觀眾爆發(fā)出歡呼聲；網絡商店還出售印有他頭像的T恤，上面寫著“路易吉· 曼吉奧內是英雄”。

　　美國愛默生學院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41%的18歲至29歲受訪者認為，布萊恩·湯普森的遇害是“可以接受的”。網絡上，甚至有組織對兇手曼吉奧內發(fā)起了捐款，并在眾籌網站的聲明中寫道：“我們在這里不是為了慶祝暴力，而是相信憲法賦予的獲得公正法律代理的權利?！蹦壳?，捐款已經超過20萬美元。

　　2024年12月23日，曼吉奧內身穿酒紅色毛衣，內套一件白領襯衫，戴著手銬和腳鐐，出現在曼哈頓市中心的聯邦法院。根據起訴書，他在紐約州面臨11項指控，包括一項一級謀殺罪和兩項二級謀殺罪，以及其他涉及武器和偽造文件方面的罪名。與此同時，他還面臨四項聯邦刑事指控，包括使用改裝槍支謀殺罪等。如果州指控成立，曼吉奧內可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如果聯邦指控成立，他可能面臨死刑。

　　在曼吉奧內出席紐約曼哈頓聯邦法院庭審的當天，法庭外，很多支持者舉起標語，喊著：“路易吉無罪！”“釋放路易吉！”“人民高于利潤！”

　　對于曼吉奧內的“走紅”，社交媒體上亦有批評稱，這證明“(美國)社會就是病態(tài)的”。民主黨籍的賓夕法尼亞州州長夏皮羅譴責道，曼吉奧內的做法是在使用“私刑”。在夏皮羅看來，曼吉奧內并不是英雄，“這個故事中真正的英雄是在麥當勞撥打911報警的人”。

　　針對美國民眾在湯普森遇刺案發(fā)生后的不同反應，2024年7月曾遭遇槍擊的候任總統(tǒng)特朗普表示：“一些人對槍手表示同情和支持，我認為這太可怕了?！彼€認為，“這是冷血的、可怕的殺戮。人們怎么會喜歡(槍手？)——這其實是一種病態(tài)”。

　　而美國醫(yī)保體系的痼疾，則是擺在特朗普新任期的重大挑戰(zhàn)之一。特朗普曾在競選期間表示，醫(yī)療改革是必要的。他也在2024年11月的勝選演講中承諾，“會在新的任期，幫助我們的國家治愈傷痛”。不過，特朗普曾提出的廢除《平價醫(yī)療法案》、美國醫(yī)藥供應鏈獨立和降低藥價等舉措，不僅都充滿爭議，也遭遇重重阻力。

　　《中國新聞周刊》202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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